遥远的桑树散文
父亲说:“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最忘不了的就是家里屋后的那棵老桑树,常常想起它”。
记得每年农忙时节,暖风、布谷鸟,还有桑树黑紫色的果子都一起活跃在家乡的土地上。最是布谷鸟,刈麦的镰刀刚一入田,它们便从早到晚叫唤个不住,但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哪里,即使寻着声音,也很少有人看到过它们。父亲说,布谷鸟虽是候鸟,但很少在有人活动的地方休息。常言道,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老桑树能招来布谷鸟的栖身,然而有一回,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布谷鸟歇在自己屋后的桑树顶上,因为老桑树很高,加枝叶繁盛,密枝浓叶足以隐藏它们小小的身子,这一晃,四十年过去了。父亲问我老桑树现在是不是仍旧繁盛,十几年没见,应该长得更粗壮了吧,而我的回答却教他反反复复叹息了好些日子:两年前,老桑树就已经被砍掉了。
老桑树有多大年纪,我从没问过父亲,但从父亲漫长的述说里,我能想象到,老桑树的年纪应该跟父亲的记忆一般大小,或许相差几个年头,但是都一样饱经风雨,浸染风霜。
老桑树有多大年纪我确是不知道的,总之自我有记忆以来,它在我的印象中就长得足够地高大与茂盛,所以在我初入学时的那些日子,盛夏时节,放学晚归,渐行渐近家中最先看到的常常不是那幢石头到顶的红房子,恰恰是老桑树高过房顶的丰茂的额头以及它所撑起的那片屋后高远的天空。想起小时候,陪同小伙伴们玩耍,在老桑身上攀上爬下的日子,那时是何等的快乐呵,我们摘它黑紫色的果子来吃,未熟透的果子甜中带酸,滋味是最好的,而熟透了的,只剩一个劲儿的甜,捏一颗放入嘴里,也能甜到心里。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我们这群孩童只知道贪吃,冒着回家要被家长严厉斥责的后果,吃得满脸满身都沾染上了黑汁,奶奶说过,桑果汁是洗不掉的,红军当年就用它染过衣服。所以,能够想象到那些被桑果汁染了衣服的孩子,回家后是什么样的处境呢。在我漫长的回忆长卷中,老桑树一直挺拔地站在红房子的后面,时间没有砍去它,而它的甜甜的果汁染紫了我们的童年,时间洗也洗不掉它,以至现在回想起来,就连回忆也是甜的,紫的。父亲说,许多年前的一天,他出去玩耍下河捉鱼虾,待得上岸时,竟找不到自己的那双粗布鞋,他害怕光着脚回家逃不过一顿打,以至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河面上亮起月光,他才缓缓地挪回家中。那天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看着门缝里暗淡的灯光和听着弟妹们的.声音,还是没敢进去,于是走向屋后,一个人在老桑树下坐着,一坐就是一宿。父亲说,屋子他虽然不敢进,但他知道老桑树下就是他的家。第二天,当奶奶满眼含泪地在桑树底下发现我父亲时,父亲还是没能躲过狠狠地一顿打——那一宿奶奶跑遍了每个我父亲可能去的地方,眼泪就没止过,因为她失去过孩子,她知道这样的痛苦不能在她生命中上演两次。我想,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不怕噩运的首发,却赖不过噩运的执著。这事后不久,奶奶就为我父亲做了一双新布鞋,父亲又穿上了布鞋行走在他的童年里。
多年后,我带着奶奶为我父亲做的六双布鞋---那是奶奶一年一双攒起来的---去遥远的边疆探望父亲,那时候,父亲刚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卧床四个多月才刚刚能拄着双拐站立,见到我,他最先接过的倒不是他最想尝的家乡野株海英菜,而是奶奶为他做的那六双一个尺码的布鞋。那时我站在他身边,在泪水中模糊地看着他把奶奶的布鞋细细地把玩,像是看到了最最珍爱的宝贝,许久他才颤微微地说了句:“你奶奶的手巧得很。”然后便急切地要坐下穿鞋。当时他身子虚弱,卧床几个月整个身子都卧硬实了,根本弯不下腰,腿脚由于长久地得不到活动,也变得麻木乏力了,所以穿鞋时根本使不上力,就招呼我过去给他穿鞋,我走过去蹲在他腿边,他说:“你把鞋给我套上,我自己慢慢穿。”我没说话,满心心酸地为他套上鞋,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吃力往里试穿着。我看他实在穿不上去,我说:“我来给你穿。”他说:“不用,我自己穿,布鞋就是这样,一开始穿着挤脚,穿着穿着才合脚的。”可能是奶奶只记住了当年他穿的尺码的缘故,也可能是父亲大难之后身体虚弱的原因,最后还是我来给他穿。那时,我一手轻轻抓着他那瘦瘦的脚踝,一手托着鞋底,轻轻地把脚往里塞,许久许久,我们父子俩才把鞋穿上。那一刻,我不敢抬头看父亲,我怕他看到我的满眼泪水,止不住伤心,所以只是低头摸着他的脚,摸着摸着,父亲一滴晶莹的泪落在了我的手背.......
就是那时,父亲对我说起了当年丢鞋的往事,也是那时他对我说:“老桑树下有我的家,那是梦里也不曾忘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