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粥散文
白米粥是中国北方的一种主食,多在早、晚饭食用。这种饮食习惯在苏北尤为流行,它普遍得像南方人煲得汤,和流年日月纠缠,相守在百姓人家的锅碗瓢勺里。
于粥的最初记忆,摇晃在童年。
那时,温饱问题尚困扰着中国所有家庭。我的父亲是老革命,薪水比较高,所以,家里经济状况比普通百姓家庭要宽裕很多。他经常于夜晚揣个粮袋去附近的农村买紧俏的米面贴补,月光或清明或暗淡。如此一来,每周有三、四个中午我们能吃上白米干饭。每次急吼吼扒拉米饭囫囵吞咽时,看见父母碗底一层薄米上面小山样的山芋干,我不由地停止咀嚼,眼底聚集起浅浅的白雾,心里翻腾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情绪。那种情绪,叫酸楚。父亲瞥见,装得若无其事,用筷子轻点我两个弟弟的额头:俩臭小子,下次考试再不像姐姐那样,给我拿两个双百分回来,就别想吃白米干饭了。惹得两个弟弟一个向我瞪眼睛,一个向我吐舌头。我被逗得开心起来,洋洋自得。母亲则不忘拎耳朵,使劲地咽下山芋后,又开始絮叨:出去可不兴到处讲常有干饭吃啊,你们不见隔壁小五子家顿顿都喝山芋粥吗?邻居会说闲话的。
只是,我们缝牢了嘴巴,母亲自己却走漏了风声。每次小五子生病,母亲便差我给她送米饭。我眨巴着眼睛表示疑问。母亲说,小五子爸走得早,她妈一个人带五个孩子多不易啊!你看小五子瘦得跟纸片似的,风一吹就能跑了,看着就心疼,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一把吧。长大后的小五子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在南方一座大都市里做白领,还幸运地嫁了个好男人,栖上了梧桐枝。每次探亲,她都送给母亲很多礼物。2008年春天我母亲去世,小五子听说后立刻告假回来,和我们兄妹四人一起披麻戴孝,为我母亲送终……
现在想想,那时吃米饭,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心酸,还有些许的惶恐。而一碗米饭传递出的人间真情,足以温暖和影响人的一生。
早晚的餐桌上,大米遁形,断找不到影子,顿顿都是玉米粥。单纯玉米粥的味道其实不错,但如果没干货显然填不饱肚子,母亲便在粥里混搭上山芋、南瓜、玉米饼等,味道便迥异。南瓜无论怎么做都是软塌塌的扶不起来,永远没有卖相,吃到嘴里是那种木木的甜,很不喜。玉米饼就更别提了,又粗又硬,打嗓子,难以下咽。每天一看到碗里的玉米饼,我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推饭碗,不吃。母亲默默将小弟面前的馒头掰一半递过来。我不忍心吃馒头,又咽不下玉米饼,噙着泪跑去房间写作业。任母亲磨破嘴皮,我都倔强地不吃不喝,惹得母亲经常心疼又无奈地落泪。
彼时,在母亲心里,我一定是个不懂事又不能吃苦的孩子,长大后有败家的嫌疑。
那时最期待的,莫过于过年,可以放开肚皮吃平时罕见的荤菜、点心。当然,还可以喝上白米粥。一早一晚,母亲在大锅里放上米,加上水。灶膛里的火苗,如金蛇狂舞,母亲的脸被映得红润而美丽。大火烧沸后,再用文火慢慢地熬,木质的锅盖边沿溢出白雾样的水汽,袅袅的,回旋升腾,其中有土地、稻米、花朵的混合清香。待粥煮好揭开锅盖,上面一层米油如展开的白缎,有细细的褶,似余波微漾。米汤稠而粘,勺子一搅,泛上来的米开成了一粒粒碎白花。我很清楚喝不上几天,便又要回到南瓜或是玉米饼,所以总会捧着碗,舍不得喝。母亲轻拧我的脸:傻丫头,想什么呢?有本事长大了自己挣钱,天天吃白米粥!我一口气喝完,抓紧去看课外书,那书里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也就是一转身的须臾,我长大并且成家。卧枕上听得见春雨潇潇和秋雨绵绵。更多的时候,我听得见时光的脚步惊天。过往的许多喜怒悲欢,终究输给了时间,渐渐隐约在身后的地平线上。只是,当白米粥在很多人家里不堪冷落知趣地退避到厨房角落的时候,我的小家里,却一直传承着熬粥的习惯。甚至,我的女儿都是用米汤喂大的。
月子里,我的内分泌系统不知在哪个环节搬错了岔道,努力喝下去的各种营养汤全转化为身上累累的脂肪,奶水却如劣质牛奶,照得见人影。可怜女儿光喝奶不长肉,小脸像一枚发育不良的青果,瘦兮兮的,惹人怜。老公去熟人处取经,回来喜滋滋地说用亨氏米粉替代最佳。立刻付诸行动,岂料小人儿用嚎哭不止坚拒。不知道一向有主见的母亲在厨房和外孙女之间来来回回折了多少趟,最后定下心---熬粥,将浓稠的米汤放奶瓶里给女儿吮吸。想来骨子里一定遗传了爱喝粥的宿命,女儿咬住奶嘴便不松口,小肚子撑得溜圆仍“吧嗒”着小嘴讨吃。我的'奶水从此下岗,而女儿渐渐被养得如熟透的鲜桃,粉雕玉琢。
女儿上小学一年级始,我便教她做米粥。米加水,烧开了保持多大的文火,既能保证沸腾汤汁又不至于溢出,一一演示。一段时间下来,女儿做得粥不稠又不稀,恰到好处。每天下班一进楼道,就能闻到米粥的清香。寻常的日子,被一锅粥香演绎得情意万千---有一件温暖无比的事情,叫女儿和米粥,在等着我,回家。
后来从一位老中医处得知,大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维生素。中医认为,米粥具有补中益气、健脾养胃、益精强志、和五脏、通血脉等功效。因性味甘平,能刺激胃液的分泌,有助于消化,所以用米汤喂养婴儿可促进健康发育。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不到无奈中的选择竟是科学的养儿经,难怪我的女儿健康又聪明。
一个人自小开启的味蕾,是会绵延一生的,很难更弦易张,如同乡音乡情。女儿大三时去英国交换学习,落地异国他乡,最先采购的是高压锅和大米。在其他同学吃腻了汉堡、牛排,夜半饿得饥肠“噜噜”,泪眼婆娑思念故乡时,她做米饭、熬米粥,怡然自得。多年前去省城培训。那时还没有时兴自助餐,每天晚上坚硬的大米干饭让我的胃难以消受。无比想念粥的味道。一个人开溜寻粥吃。
街边花木从中,有一棕色两层小楼,外观像一户别墅,但一楼门楣上清楚写着“粥府”。小心翼翼走进去,身着白底蓝花布衣的迎宾浅笑盈盈,同样白底蓝花的服务员盈盈浅笑迎过来,送上餐单。喝粥还要点单吗?恐招人低看忍住没问,满心疑惑打开餐单,触目是名目繁多的粥名:皮蛋瘦肉粥、香菇青菜粥、山药牛肉粥、银耳莲子粥……惊奇同样是粥,竟然能演变出如此多的花样。随意点了两种,坐在白色的桌边,安静地吃。第一次知道,吃粥,原来可以如此诗情画意——在安静洁净的空间里,花弄月影一般,于暮色中侍弄着小巧精致的细瓷白碗。那姿势,那情态,何等娴静与美妙!由不得风度优雅起来,于不紧不缓中,边吃边透过宽大的飘窗,欣赏窗外的风景——车流在红绿灯下蜿蜒。不少居民牵着宠物在悠闲散步。绿化带上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粲然绽放,像过路人的欢颜。远处有些陈旧的居民楼山墙上,黛色的藤蔓蓊蓊郁郁,瀑布样倾泻。风从店门口软软吹进来,粥的清香融合到风里,丝丝入扣,香香甜甜。很多年过去了,依然记得,自己最精致最优雅地一次吃粥,是在省城一家粥府里,在一个夏季的日落黄昏。
也许,在城市匆忙奔走的人们,在时间里跑得疲惫了,愿意在一家粥店里,一边慢慢地吃粥,享受奢侈的慢生活,一边歇歇脚,理理心,然后,再出发。如此,吃粥便成了一件极为美好的事情,不只是为温饱,更为放松和养精蓄锐。
如今,我居住的小城,也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很多家粥店。最有名的叫布衣侯粥道馆,有好几家分店,其中一爿距离我家很近,徒步也就不到十分钟。
有一次,一闺蜜邀我去布衣侯喝粥。步行去的。远远望去,秋香色的店名,在一片红白蓝绿的招牌中,显得极有古韵和底气。棕色的店门两边洋洋洒洒一副对联,上联:天不管地不管粥管;下联:民也罢官也罢喝罢。豪放又接地气。迎面是一扇高大的屏风,棕色的栏杆间以半透明的玻璃。玻璃上有写意的山水,寥寥几笔,逼真传神。不大的店面古色古香。墙上贴了开满素菊的黄色壁纸,品牌掌故和长长的《粥歌》吸引眼球,颇有文化氛围。桌面上铺着秋香色的台布,女服务员着秋香底色的布衫,小小的白蝴蝶在衣衫上敛翅,头上扎同色的一方帕子,像明清水粉画上走下来的村姑。与女友选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上一陶罐熬到佳处的营养粥,再点上一盘小菜,边吃边聊。偏头看窗外,远处的栾树,是夕阳金辉中的新娘,簪着满头的碎花。女孩亭亭走,裙裾往南飞,我说的是风的方向。那风灵活地扭动着腰身,从合欢树疏疏的枝条间穿越。再抵达何处?合欢花一柄柄粉粉的小扇子轻摇,有的摇着摇着就飞落了,很静,很静。我不知道,假如我的手伸到窗外,是否能接住风送过来的一丝合欢花,以及她早逝的幽怨。如此这般,低眉抬眼间,原本粗旷寡淡的小城,因为天空飘逸的粥香,竟变得细腻婉约,风情万种起来。
流年似水。品尝过大大小小的饕餮盛宴后,今夜,梳理过往的粥事,像在潮汐过后的沙滩上捡拾贝壳,每一枚都能唤起色彩纷呈的回忆。在立冬过后寒凉的夜里,虫儿都已敛了声线,郑重敲击键盘写粥的时候,日日相见的白米粥,竟然有了远意,那是时光的河流沉淀出来的远意。人生走过半圈,一碗米粥在手,竟有浪子暮年回头的感觉。想那粥的好,很像中国的传统夫妻,其中的浓稠和缠绵,是用岁月的烟火,慢慢熬煮出来的。
CCTV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说,饮食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种文化。当今的中国,每座城市看上去都很相似,城市之间能被来区分的似乎只有饮食习惯和弥漫在城市上空的味道了。我以为,对食物的热爱,来源于对上天的敬畏和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眷念。感动我们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还有历史的味道、人情的味道和故乡的味道。
比如,我心头最爱的白米粥,它的味道,才下舌尖,又上心头。